我怀胎两年未生,霍权断定我是妖孽,将我送上祭台,生受七七四十九道刑罚。
他亲自掌刑,长鞭染血,势要打得我魂飞魄散。
檀心,你修炼邪术,走火入魔,连累我们的孩儿也一同遭祸……
他语气似有不忍,鞭子却早已高高扬起。
失去意识前,我仿佛听到腹中传来凄厉惨叫。
霍权不知道的是,我怀的不是孩子,而是救他性命的药引。
霍权已有三月未回府,似乎早已忘记我这个相看两厌的糟糠之妻。
我吹熄卧房的烛火,早早歇下。
迷迷糊糊睡到半夜,侧脸处一股温热气息让我倏然惊醒。
我下意识反手劈去,只听见一声痛呼。
「小檀心,你要谋杀亲夫啊……」
我恍然,他已经多久没这样叫过我。
霍权的眉眼在月光下看不真切,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。
「怎么不点灯?你不是最怕黑了……」
我皱眉,不明白他怎么能说出如此厚脸皮的话。
分明是他刻意冷落,纵容下人欺到我头上,百般克扣用度,才让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连一盏烛火都要省着用。
我冷笑,出言讥讽。
「还要感谢侯爷费尽心思为我治好这怕黑的毛病。」
此言一出,我便做好了今夜无眠的准备。
霍权最受不得我忤逆他,平日抓不到把柄也要鸡蛋里挑骨头,更别说我主动挑事。
出乎意料,他只是晃晃悠悠爬起来,一头栽倒在我身边。
一股浓重的酒味点醒我,今夜他刚从庆功宴上回来。
平西大捷,退敌于千里之外。
霍权再立奇功,打了个几乎零伤亡的漂亮仗。
皇上赐黄金万两,顶冠加珠,许霍府世代袭爵。
两年前,朝中忽然冒出个大祭司,传闻能预言未来。
霍权出征前,大祭司在饯行宴上撒酒成阵。
「七杀、破军、贪狼隐有紫光,直指西方。」
「日落之际,霍侯斩敌将于黑崖山。」
霍权豪迈一笑,仰头饮尽。
「借大祭司吉言。」
如今霍权凯旋,战况竟与大祭司所言分毫不差。
一时间,二人风头无二,这场庆功宴,便是他们做主角了。
大祭司美艳无双,透出一股妖气。
我多次劝霍权不要与她走得太近,恐生事端。
他却给我扣上一顶善妒的帽子,用正妻的规矩将我牢牢框住。
「是不是我太宠你了,纵得你愈发放肆,在府中耀武扬威还不够,手要伸到官场上去吗?」
若是新婚那几年,我听到他这颠倒黑白的话,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,不打到见血不罢休。
后来我被霍权左一个青梅右一个知己搞得没了脾气,吵也吵过,闹也闹过,他挨了打依旧出去风骚。
再后来,我连打都打不动了,心底成了一潭死水。
我不愿再与他过多纠缠,扮演一时半刻的恩爱夫妻,于是翻身下床,打算去客房将就一晚。
却被他一把揽进怀里。
「小檀心。」
明知他无心无情,可我听着这温柔的呢喃,还是红了眼眶。
年少结发,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。
「我打了胜仗……我没有你,还是打了胜仗。」
霍权像个孩子一样向我要奖励,不住地说着他在战场上多么神勇无双,多么料事如神。
我想起战前给他泼的冷水,还是忍不住心软。
「你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,仗都打到狗肚子了?一味听信大祭司虚妄之言,把正面战场的兵力都调往黑崖山。愚蠢至极!」
他被我劈头盖脸一顿骂,面子上挂不住,更是要与我对着干。
「大祭司一言,天命可改!你莫不是在后院待得久了,人也痴傻了,竟连兵行诡道也混忘了!你当初上阵杀敌,不依靠邪魔歪道,难不成你真以为是凭你的将帅之才吗?」
他言辞激烈,动作时腰间缨穗晃动,红得刺眼。
「我送你的护身符,你让别人碰过了。」
我的语气冰冷,瞬间浇灭了霍权的怒火。
常年征战之人,若八字太轻,就会夜不能寐,梦中也在片刻不停斩杀阎罗。
那护身符是我长枪上的缨穗,在无尽的杀伐之中以血浇灌,煞气极重,正好能以毒攻毒,多少武将求之不得。
我心疼他梦魇缠身,宁愿自己夜夜难眠。
我千叮咛万嘱咐,护身符不可被被人触碰,否则便失了功效。
霍权当时是如何强词夺理,我不愿回想。
但我也不会任由什么野路子半仙都欺到我头上。
我咬破手指,用尽全力在缨穗上画下符文。
这符文遇妖即燃,纵然要不了性命,也能出口恶气。
做完这一切,我已经精疲力尽。
霍权埋在我肩窝睡得香甜,他向来对我不设防,我摸到他后颈的命门,只需一瞬,他就能毫无痛苦地死去。
我伸出无力的双手,只抓住一把浓稠的黑暗。
这双杀人的手,如今连杀鸡都费劲。
曾几何时,我是山门最有望飞升的弟子。
师尊对我寄予厚望,师兄师姐对我宠爱有加。
我自幼在山中长大,心思单纯,不谙世事。
不知是否因为太过醉心修炼,反而停滞不前。
我遇到了飞升路上最大的瓶颈。
师尊叹了口气。
「你下山吧。」
我自知在山中多年仍寻不到答案,隔日便收拾行装下了山。
下山第一日,我就在山脚下捡到了血淋淋的霍权。
野猫在他身边逡巡,只待他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彼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,随军征战时与队伍失散,流落到山间。
我随手打飞野猫,喂他吃了颗师尊炼的丹药,药性太强,虚不受补,他喷出一丈高的血。
我急哭了,以为他被补死了,我手上沾染上人命,岂不是离飞升更远。
好在丹药靠谱,硬是给他吊回一口气。
他睁开眼,看到我头戴帷帽蹲在他脸前,还以为沦落敌营,下意识拿起剑向我劈来。
我用两指接住剑锋,轻松弹开。
眼看他又要气吐血,我一把捏住他的嘴唇。
「千万别吐,我可不舍得给你吃第二颗丹药了。「」
他硬生生憋回去,像是终于搞清楚状况,咬牙切齿地说。
「敢问恩人尊姓大名,大恩大德,定当粉身碎骨以报。」
我一边抹泪一边给他擦脸,竟擦出一张面若皓月的脸庞。
我虽是乡野村姑,却也识得美丑。
师尊年老色衰,师姐放荡不羁,师兄不修边幅,连累我跟着他们也活得邋里邋遢。
突然看着这样一个美男子,鬼使神差,我想起师姐话本子里的桥段。
我脱口而出。
「不用你粉身也不要你碎骨,以身相许如何。」
他嗤笑一声。
「我看你是痴心……」
风吹起我的帷帽,他漫不经心瞥过我的面容。
血呼啦擦的美男子怔愣片刻,迟疑着说。
「咳,倒也不是不能妄想。」
直到成亲的那一日,我才知道我嫁的人,正是当今定远候府的小侯爷。
成亲前日,师姐偷摸进我房里。
「檀心,你可想好,情缘误人,情欲误道!」
「来日你若飞升,什么样的美男子不是在脚下俯首称臣,何必急于一时。」
师门向来不允许弟子随意下山,我明白是师尊放心不下,特意让师姐下山劝我。
「师姐不必担忧,我自己的道自己清楚,已经百年无所进益,不如在尘世中再误百年,他日飞升,也不算白来世上一遭。」
师姐叹息离去。
而如今,已经是我嫁给霍权的第七年。
次日清晨,霍权醒来伸手摸了个空,一脸阴霾地出门来。
见我在院子里打坐,更是心生不悦。
「求仙问道,净做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,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给你夫君洗手作羹汤。」
我懒得睁眼,回怼道。
「我若真的洗手作羹汤,霍侯爷还能有今日权势?」
被我戳中痛点,霍权登时沉下脸,转身踹翻烛台。
「点的什么蜡,竟让本侯夜归走错了房间,从今天起夫人房里彻夜燃烛,谁敢断了光亮,便和本侯去军营里操练一番。」
下人见怪不怪把蜡烛备齐,反正霍权出尔反尔的行为是家常便饭。
动辄想起我们短暂的柔情蜜意,就成日腻在我房里,告假的理由竟也不避人,一句内子缠人,连皇上都讶异着过问。
可京中盛传霍侯爷与夫人情投意合,他又忽然失去耐性,上一刻还兴致大发陪同我去参加国公夫人的雅宴,下一刻就冷了脸色,一句解释也没有把我撇下就走。
国公夫人还以为失了待客之道,我见怪不怪地摆摆手。
「别理他,他就是因为射箭落后我一环,觉得失了脸面,小孩脾气。」
时日久了,我才渐渐明白,原来我事事争先,样样冒头,不是给霍权挣脸面,反而让人觉得堂堂定远侯爷,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糟糠妻,还要被武力挟制,连房妾都不能纳,当真憋屈。
但我愿意在这种小事上迁就他,毕竟我们修仙之人,都是靠实力说话,脸面实在无用。
霍权发了一通脾气,跑去军营撒气。
我无暇多想,今日去公主府赴宴的日子,长公主的口谕和大战的捷报一通传入霍府。
昨日传召霍权去皇上亲临的庆功宴,今日一干武将的亲眷安排在长公主府邸。
长公主此人雷厉风行,行事果决,在一众草包兄弟中出类拔萃。
皇上近来圣体欠安,她代为执掌朝政,无一不妥,尤其平西一战,更是狠狠打了看笑话那群人的脸。
宴席甚是无趣,武将亲眷推杯换盏,假意逢迎,听得我昏昏欲睡。
若论功绩,也该是我去庆功宴,他来公主府。
正打着瞌睡,侍女手上的酒盏不偏不倚落在我身上。
我心知这是公主宣我密谈的暗号,跟着侍女前往内室。
公主身着明黄宫袍,在昏暗内室中也光彩夺目。
明黄本是万分张扬的颜色,也被她的威严气质衬托得沉稳如山。
公主上下打量我一番,开门见山。
「时间不多,本宫也不拐弯抹角了。」
「我只问你,你是不是定远侯身边的鬼面。」
天下无人不知,霍权身边有一把趁手的利器,指哪打哪,无坚不摧。
我随霍权征战多年,一直以假面示人。
久而久之,竟在敌军眼里成了厉鬼一般的形象,以鬼面代称,令人闻风丧胆。
我讶异,没有修为的人如何能看穿我的伪装。
不过片刻犹豫,公主已有定论。
「你与霍权之间是真心相爱也好,利益捆绑也罢,本宫概不过问。只是此次平西之战,你可看出端倪。」
平西一战确有诸多蹊跷。
自我和霍权夺回边部十二城,大昭已有两年未发动大战。
西刹虽然凶残,也不至于自寻死路,挑衅兵强马壮的大昭。
战前我提醒过霍权,事出反常,当心有诈。
他嗤笑。
「檀心,你以为我离了你,连仗都不会打了吗。」
公主打断我的沉思。
「霍夫人,你是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。」
「当年,大昭南境被夷族入侵,百姓苦不堪言,我军不擅游击,一时竟奈何不得。」
「是你率百余轻骑,奔袭千里,直取敌将首级,才将夷族一举击破。」
「如此本领,如此心性,何不随本宫定国安邦,屈居霍权之下,你当真甘心吗?」
我在心中辩驳。
我浴血杀敌,四处征战,并不是为了赫赫战功,更没有那救国救民的济世情怀。
我为的,从来都是霍权。
即便如今他待我已不如往昔,我也不能离开他。
我婉拒公主美意。
「殿下,臣妾多年未战,养尊处优,不复昔日功力,领兵之能也已退忘,恐不能担此重任。」
「殿下恕罪。」
我深深跪倒。
平西一战虽赢得利落,却不过是虚假胜利。
人人都被连年太平迷惑双眼,不知井外世界已天翻地覆。
南夷、西刹早已不是当初的边境小国,照目前局势来看,恐怕早已结成联盟,只待时机一到,便露出利爪,给我大昭致命一击。
大殿之上霎时无声,皇室怒极的威压铺天盖地笼罩下来,压得我直不起身。
我咬牙强撑,我明白如果此时退却,只会带来往后无尽的麻烦。
片刻后,那股压力退去。
公主笑了声,不辨喜怒。
「霍夫人,你可知我是怎样识得你就是鬼面?」
我浑浑噩噩回了府,公主怒其不争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。
「鬼面,你是大昭子民,不管你当初因何归隐,本宫求你,不要眼睁睁看着家国被血染红。」
修仙问道,修的是天下大爱,问的是人间正道。
可我却为一己私情,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曾经守护过的国土。
府中霍权高坐正堂,手持家法,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。
「是不是你在这破穗子上动了手脚,大祭司不过靠近些许,它突然爆开,生生废了大祭司一条胳膊!」
敌国虎视眈眈,大昭危在旦夕。
堂堂定远侯,竟然为了一只妖在向我讨要个说法。
「没要了她的命,就是我手下留情了。」
「你!你这毒妇!」
他扬起家法的手还没落在我身上,噩耗就接踵而至。
「报——!南夷来犯,连攻边境两座城池。」
「报——!西刹大军已至城关,边防溃不成军。」
霍权一时难以置信,攥得战报几欲滴出血来。
「这不可能,明明我已经将他们打退千里,他们元气大伤,怎么能短时间卷土重来。」
我恨不能打醒他,什么御敌千里之外,不过是敌方巫师的障眼法而已。
「你征战多年,怎么连如此雕虫小技都分辨不清。」
他被我骂过,脸色立刻阴沉。
但转瞬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捏得我肩膀生疼。
「檀心,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。」
「这么多年,只要是你在我身边,就没有打不赢的仗。」
我满心苦涩。
见我沉默不语,他脸色骤变,眼中凶光似要吃了我。
「你又闹什么脾气,事到如今你都不肯帮我,是要看我去死吗?」
「你可别忘了,你还欠我一条命!」
肩膀的疼痛仿佛一直传到心底。
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「霍权,我怀孕了。」
「你说什么?!」
霍权满脸惊愕,似乎这个孩子带给他的是灾难。
我看着他毫无欣喜的面容,心中传来阵阵刺痛。
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咬牙切齿地说。
「这不可能。」
我忍住心底伤痛。
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,随即压低声音,让小厮请郎中来,万万不可惊动旁人。
「檀心,你最好说的是实话,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,若你还是任性不懂事,别怪我要动家法。」
他在下人面前不给我留一丝情面,话里话外都是要我去祖宗祠堂反省。
我早知他不爱我了,却到这一刻才逼迫自己相信。
堂堂定远侯爷,深得皇帝信任,高居一品,兵权在握。
又岂会对我从一而终,为我守身如玉?
丞相家的小青梅当众讥讽我人老珠黄,成婚七年无所出,是个不下蛋的母鸡。
霍权听见一笑而过。
「她从小被家里宠坏了,你别和她计较。」
我被他话中的维护之意刺痛,分辩几句。
霍权明显不耐烦,说我既然占了这个位置,就要有承受这一切的准备。
「难道你嫁给我之前,不知我霍府就是个风口浪尖上的地方?」
他在酒池肉林里认识的红颜知己,剑抵在我脖颈。
「呵,传言霍夫人身手非凡,我看也不过如此。」
我一掌劈断她的剑身,断剑飞过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红痕。
「你可以试试,闹下去霍权会不会休了我,迎你入府。」
霍权果然把她安抚下来,但转头却要我去赔礼道歉。
「你怎会如此恶毒,你也是女子,不知容颜对女子而言多么重要?」
「我看你就是妒忌她年轻貌美,故意出手伤她,否则以你的身手,还控制不住吗?」
他越说越激动,动作间挣开的衣领下,露出一道狰狞的箭伤。
我忽然失去争吵的力气。
「霍权,你如果还记得今时今日的地位从何而来,就不要再来恶心我。」
他脸色彻底沉下来,不看我一眼,拂袖而去。
我知道他娶我目的并不单纯。
当时遭人埋伏,被我捡到时只剩了一口气。
他看出我被他容颜所迷惑,开始是厌恶,仿佛被女子凝视是无法忍受的事情,
但在我随手解决了两个追兵后,他待我的态度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。
「你要我以身相许,好啊,但我遭人暗算,吃了败仗,回去交代不了,上面怪罪下来,性命难保。」
说罢竟无师自通,落下两行清泪,七尺高的汉子嘤嘤嘤缩进我怀里。
我抱着他,两只手都圈不住。
加之他在我怀里蠕动着,更是滑不溜手。
我被他扭得头脑发热,转头就把一众追兵击退。
我把五花大绑的主将扔在他脚下时,他惊讶得目瞪口呆。
「不过一个时辰,你就……」
抓到了他们苦战一个月都没有摸到踪迹的敌人。
可笑他霍家世代簪缨,到头来却是用美色换取战功。
「抓到人你怎么还不高兴,这下总能和我成亲了吧。」
霍权藏好心绪,苦笑着应了。
从那以后,我便随他四处征战,战无不胜。
是那些生死相依的过往,给了我夫妻并肩的幻想。
我笃定他不会休妻,不是因为他爱我,只是他离不开我。
情爱和权势,男人一向分得清孰轻孰重。
郎中把过脉后跪倒在地,大呼饶命。
霍权拽起他,急切道。
「她是不是怀孕了,快说!」
「夫人她,她确实是怀孕了,可是,可是……」
「可是什么?!」
「脉象显示,夫人已有近两年的身孕。」
「什么!」
此言一出,霍权坐倒在地。
「怎么会……你这庸医,竟敢诋毁定远侯夫人,不想要命了吗?」
郎中连连磕头。
「老夫行医一辈子,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脉象。但确确实实是近两年的身孕,侯爷若不信,再找其他郎中来诊断便知。」
这一夜,侯府灯火通明,京城叫得上号的大夫都被传召入府。
所有人都惊恐地给出同一个答案。
没有孕象,没有显怀的定远侯夫人,怀胎两年未生。
嘴上不敢说,可他们看着我时,就像看着怪物。
霍权给了大夫一笔不菲的封口费,软硬兼施地打发走了。
这孩子不能留。
霍权坐在阴影里,朝中府中的惊变让他心力交瘁。
外敌来犯,还得指望我上阵御敌。
前提是,先解决掉我肚子里的孩子。
尽管那也是他的孩子。
「还有一个月就满两年了,若那时还不生产,我便……」
他一脚踹翻茶台,茶水撒了一地。
「我等不到那时!」
「如今外敌来犯,还是我这个定远侯的平西一战出了纰漏,中了圈套。」
「我只能戴罪立功,不能败,必须胜。」
「檀心,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,就算你留着他,你忍心让他一出生就是罪臣之后吗?」
他握住我的手,言辞恳切,仿佛真心实意为孩子着想。
我看着这个我爱过的男人,他跪在我膝前,焦急万分。
若不细看,还以为是个为了幼子手足无措的父亲。
他见我没有松口的意思,也装不下去了。
钳住我的下巴就要把堕胎药灌进去。
「我刚才派人向大祭司求了神药,喝下去不会有半点痛苦。」
那碗药红得发黑,我只闻到味道,便头痛欲裂。
传闻南夷有种巫药,混了未出生就夭折的婴孩血肉,只需一口,神仙难救。
我自从怀孕后失去修为,一时间竟反抗不得。
就在此时,门外传来小厮疾呼。
「侯爷,皇上命您即刻出兵西刹,不得有误!」
霍权去了军营,我被他关押在府中,等他回来发落。
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,我分不清已经过去多少天。
只知道霍权又败了。
我早已知晓结局,皇上暂时没有处置霍权,不过是因为正值用兵之际。
派去南夷的将领以身殉职,也没有阻挡住敌军的脚步。
霍权浑身浴血冲进府中,像是从地狱归来的罗刹。
他直奔关押我的庭院,血腥气重得吓人。
「檀心,算我求你,随我上战场。」
「我不能再败,皇上下了死命令,如果不能收复西刹失地,霍府上下都是叛国之罪。」
他被轻而易举的失败打击得有些神志不清,好像早已忘了,自从两年前那场大战后,我就再没有拿起过长枪。
「你还记不记得当年,你身中数箭,快要丢掉性命那一次。」
他一愣,不知道我为何突然提起。
我神色平静,更让他不耐烦到极点。
「与此事又有何干?这是你主动提起,我念着夫妻之情,从没有拿救命之恩向你邀恩。若不是眼前这道坎过不去,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提。」
「你是从没有主动提过,可这些年我的军功都让给了你,还不算还完了吗?」
他被我说中痛点,恼羞成怒。
「我只问你一句,这场仗,你打是不打?」
我看着他,这个我曾经贪图美色,后来爱之入骨的男人。
我的喜乐和痛苦都在他一念之间。
「那一次,南夷巫师使了诡计,在箭身下了诅咒,中箭的人势必魂飞魄散,连我这样身负修为的修仙之人也不能幸免。」
「你毫不犹豫替我挡下那一箭,下意识的举动不会说谎,你曾经也爱过我,愿意豁出性命救我。」
当时,我就发誓,我一定不会让霍权有事。
我看着他气息散去,魂魄也逐渐湮灭。
我去求了师尊,就算一命抵一命,我也要他好好活下去。
师尊修为高深,早已容颜永驻,却在听到我的请求后像是老了十岁。
「檀心,逆天改命,可是要遭天谴的。」
「我当初放你下山,是要你突破瓶颈,一朝飞升。」
「不是要是你为着无关紧要的人赔上性命!」
我长跪不起,额头重重磕在地上,血流不止。
师尊被我发狂的模样惊到,恨不得一个耳光打醒我。
他的手掌在空中颤抖,终于是下不去手。
「檀心,若说一命抵一命,也是你对他有恩在先,他这一命,也该还给你才是。」
不知不觉间,我泪流满面。
「师尊,当时若没有我救他,他也能入了轮回,继续投胎。」
「南夷巫师手段阴毒,那一箭,不止是要他的命,更是要他永不超生!」
「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消散于这世间。」
师尊久久没有应答,山林中一时只剩下猎猎风声,吹得我心底发凉。
「罢了,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徒弟。」
师尊不再看我,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清,我却分明看到了无奈、失望和痛心疾首。
我的心又何尝不痛。
师尊待我如父如母,我却为了霍权,舍弃了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。
「你心意已决,想来替人铸魂的后果已经全然了解。」
「修为尽失,寿命折损,不仅再无修仙可能,身体会比普通人更加孱弱。」
「尽管如此,你也要救他?」
我明白这是师尊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。
我毅然决然地说,我愿意。
「你说你肚子里养的……是我的一魂一魄?」
「哈,哈哈哈哈——」
霍权怒极反笑。
「檀心,你何时学会这编瞎话的本事?」
「不论你信不信,还剩七日就满两年,到时便可补齐你的魂魄。」
「七日!你以为我吃了败仗,皇上会不会让我活过一个月。」
话音刚落,宫中传来旨意。
传定远侯进宫问话。
明为问话,实则问罪。
霍权不敢抗旨,急忙让小厮去给大祭司通风报信。
「既然你不肯救我,那我便只能自救了。」
大殿之上,大祭司静立在皇上身边。
「皇上,此女身怀有孕,两年未生,就是命带天谴之人。」
「她来历不明,蓄意接近定远侯,更是为了影响我大昭国运。」
「定远侯出兵不利,定是被她吸了精气。」
「妖孽不除,大昭永无宁日。」
皇上对大祭司向来信任,加之今日连连败退,顿时怒不可遏,连问罪霍权都暂且放下。
「依大祭司看,应该怎么破解。」
大祭司瞥了我一眼,目光如蛇蝎阴毒。
「如今之计,唯有以妖祭天,方可平息天怒。」
「不可!」
公主自殿外疾奔而来,连铠甲都没来得及卸下。
「请父皇三思而行,战争之事瞬息万变,岂可祸及无辜之人。」
大祭司率先发难。
「公主殿下,殿前不可佩戴兵甲,殿下全副武装,是何居心?」
皇上脸色阴晴不定,念及公主刚刚平息南夷之乱,未多加苛责。
只是他对公主,已经忌惮多于爱护。
皇上甚至没有给公主再开口的机会,转头命令大祭司。
「流年不利,大昭也需要一场法事平定人心。」
「大祭司,这件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。」
我被关进天牢,只待明日一早便要祭天。
我静静等待,知道今晚是个不眠之夜。
第一个来的是公主。
「多谢你给我的那把长枪,没有它的话,巫师又要死而复生。」
去公主府赴宴时,我没有答应公主的招揽,临走时,给她留下我的本命兵器。
我虽修为尽失,但这把长枪跟随我修炼多年,有了灵性,可助公主一臂之力。
公主不愧是天命之人,这把长枪在她手中,罡风涤荡,铮鸣声声。
不输当年我的风采。
「我已安排死士,明日在祭祀开始之时劫法场。」
我心中已无波澜,因为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活下去。
从前,我为了一朝飞升,日夜苦修。
后来,我为了霍权,修为散尽。
我感念公主的知遇之恩,笑着说。
「你放心,纵然我死,也不让霍权苟活。」
公主还想劝我,奈何已经到了出发的时刻。
霍权指望不上,公主刚从南夷归来,又要马不停蹄出征西刹。
「此去,保重。」
我抱拳拱手,看着她飞扬的身影消失在天牢。
大祭司紧随其后。
「偷来的两年,过得如何?」
她期待在我脸上看到惊慌的神情,可惜,她要失望了。
「两年前,是你联合南夷巫师,想取我性命。」
「可是没想到,没杀了你,却伤了霍权。」
她面露狰狞,暗红的祭司袍在月光下血一样流动。
「也是你告诉公主,我就是鬼面。」
她笑得得意,眼际眉梢都是媚意。
「这个秘密,是你的枕边人为了哄我开心才透露给我的。」
她突然发怒,指甲飞长,几乎戳到我脸上。
「这两年你虽然不再跟随霍权,他却依旧抛不开你,我只有用公主给你施压。」
「没成想公主也会被你蛊惑,呵,女人就是女人,难成大事。」
她把牢房的栏杆捏得咯吱咯吱响。
「要不是想看你死在霍权手中,我现在就想了结你,还有你们的孽种!」
大祭司前脚刚走,霍权就无声无息出现在我面前。
「七年夫妻,沦落至今,你有什么要说的吗?」
我摇摇头。
不论爱恨,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。
想当初,我见色起意,也没想过会沦落到今日的下场。
霍权看向我,似乎想在我的眉眼中找到一丝往日情意。
他在牢房前辗转踱步,终于下定决心一般。
「檀心,你乖乖打掉那孽障,明日我会在大祭司手下保你一命。」
「好。」
我答应得如此爽快,霍权反而讶异。
「夫君果然不舍得我黄泉寂寞,还要陪我一起上路,我当真感动至极。」
他想起我说腹中一魂一魄关乎他性命的事情,脸色骤变。
「冥顽不灵,我明天便亲自掌刑,也算给我们做个了结。」
说罢拂袖而去。
我被押上祭台。
大祭司对着围观百姓扬声道。
「我大昭流年不利,兵祸不断,民不聊生,皆因此人。」
「此女为妖,身负灾祸,潜入我大昭,居心叵测。」
「被定远侯慧眼识破,大义灭亲。」
「我已布下阵法,将她挫骨扬灰,以平天怒。」
「愿天佑大昭,从此风调雨顺,再无战乱。」
她嗓音清亮,似有蛊惑人心之效。
祭台下百姓听闻后,躁动不已,叫骂着就要打上来。
大祭司递给霍权一柄带血长鞭。
这上面是刽子手的心头血,不论什么妖魔鬼怪,七七四十九下过后,都必死无疑。
霍权接过,面无表情走到我身前。
「檀心,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。」
「你修炼邪魔歪道,连累我们的孩儿也一同遭罪。」
说罢,鞭子毫不留情挥起,直冲我的肚子而来。
他手臂青筋暴起,用了十成十的力道。
腹中累赘的魂魄脱体而出,霎时化成一缕青烟。
可奇怪的是,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。
反而是霍权,似乎遭受了锥心之痛,在地下翻滚不停。
之后的事情,好像离我越来越远。
我看到霍权生生撕开自己的胸膛,那颗心脏落在污泥中,仍在勃勃跳动。
看到大祭司想要制住霍权,却被抽了一鞭子,竟现出原型。百姓大喊着杀妖怪,把那只小小的猫妖撕成碎片。
看到公主砍倒最后一个敌军,在如血夕阳下策马伫立,看向皇城的方向。
看到打坐的师尊猛然睁开眼,叹了一声,情劫难渡。
可那些都与我无关了。
我身体越来越轻,仿佛把尘世的七情六欲通通抽离。
腾空撒手乘风去,回首人间不再来。
我飞升了。
飞升后的日子颇为无聊。
不知飘荡了多少年,师尊师姐相继飞升,让我在茫茫天界有了伴。
我整日无所事事,不是找师尊下棋,就是和师姐蹲守新来的男仙。
「这个丰神俊朗,身形挺拔,仙中佳品!」
「这个面如冠玉,弱柳扶风,更是难得!」
我和师姐审美大相径庭,她每每说不过我,就拿出我在凡间的那段姻缘说嘴。
「连那种货色你都能当个宝,看来你这眼疾的毛病是娘胎里带来的。」
我扑上去就要武力镇压。
师姐打不过我,连忙转移我注意力。
「凡人求你显灵,香火都飘到南天门了,你还不快去!」
我捏了个诀,转眼便已下凡。
公主不负众望,荡平贼人,在民心所向中登基为帝。
她上位后,给我建了庙宇,供了香火。
自我当时祭台飞升,百姓以为神仙显灵,一时间上香的人络绎不绝。
我附在庙中的塑像上,殿中站着的是公主。
我与她约定,只要她燃起香烛,我定千里相会。
「有事需要我相助吗?」
公主挑眉。
「朕走到今日,从未借助他人的力量。」
「何况无事相求,便不能唤你一叙吗?」
她一如既往亲近的语气填补了我飞升后满心的空寂。
「有一件事,我想了想,还是要告诉你。」
「霍权死了。」
「当日在祭台上,他剖出心脏,理应是活不了的。」
「可那猫妖拼着爆体之痛,喂他吃下妖丹,硬是捡回一条命。」
「没有心脏,非人非妖,他游荡在人间和妖界的边缘。」
「我派出的人找到他时,他已经死在你师门所在的山脚下。」
我内心毫无波澜,失去一魂一魄,命数已定,永世不入轮回。
我看了眼时辰,今日又到了一批新男仙,我赶着回去和师姐点评一二,匆匆和公主道别。
她笑着骂我一声,春光在她身后万分明媚。